�南渡北归》一套三卷，分别为《南渡》、《北归》、《离别》。书中详述了大批知识分子冒着抗战的炮火由中原迁往西南之地，再回归中原，之后因政治局势对立而各自分别的故事。本书完整再现了中国最后一批大师剧烈变迁的群体命运，是一部百年中国知识分子的流亡血泪史。
本书题目，源自陈寅恪一九三八年六月作于云南蒙自的《北归》一诗：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桥边鬓影还明灭，楼外歌声杂醉醒。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亦或由来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庚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此其可纪念者四也。

读这部书的三个月里（至今仍未读完），我的内心始终涌动着难以释怀的情绪，这种愤悱之状在以前从未有过。从翻开《南渡北归》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了一次神奇的体验：不断心胸开阔，又不住扼腕长叹。

从5日傍晚开始，朋友圈里被一则消息刷屏：中国女科学家屠呦呦获得2015年度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这是中国科学家在中国本土进行的科学研究而首次获诺贝尔科学奖，是中国医学界迄今为止获得的最高奖项，也是中医药成果获得的最高奖项。更加令人惊讶的是，屠呦呦因为没有博士学位、留洋背景和院士头衔，被戏称为“三无”科学家。无博士学位和留洋背景是“文革”前的历史条件所致，多次被提名参评院士均未当选，却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有人说获得诺贝尔奖有一条秘诀，就是要活得久；中国人要想获得诺贝尔奖则多一条秘诀，就是要受得气。想当年诺奖的评奖委员来现场考察获奖候选人的时候，老舍已经永远沉没于北京郊外的太平湖了。读《南渡北归》之前，我一直为一代文豪老舍先生竟然不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平凡道理而错失诺奖感到遗憾，但是现在，尤其是看到大结局《离别》时，我才真正明白对于像老舍这样的伟大人物来说，他们的精神、学术与人格远远胜过身体，正如胡适所言：“青山就是国家！”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开始全面侵华，很快平津沦陷，民国知识分子们的好日子彻底结束了，开始面临生与死，“南渡”到相对安全的地区或留守北方做亡国奴的艰难抉择。那是怎样一段动荡不安的岁月啊！譬如梁思成、林徽因一家，原本在北平过着云端上的学者生活，此刻却要放弃原有的富足和优厚，踏上前途渺茫甚至生死不卜的南渡之路。“一枚‘亮晶晶的家伙’就飞在眼前落地爆炸，随着一团火球腾空而起，梁思成本能地抱起8岁的女儿梁再冰，屋中的妻子林徽因眼望窗外的火光惊楞片刻，顺势抱起了5岁的儿子梁从诫，搀扶着一直跟随自己居住的母亲向楼下奔去。就在这一瞬间，炸弹引爆后的巨大冲击波将门窗”轰“地一声震垮，木棍与玻璃碎片四处纷飞。一家人连拉加拽，跌跌撞撞地奔到楼梯拐角，又有几枚炸弹落到了院内。在‘隆、隆’的爆炸声中，院墙上的砖头、石块随着腾起的火焰向外迸飞，林徽因抱着儿子当场被震下阶梯滚落到院中，整个楼房开始轧轧轧乱响，门窗、隔扇、屋顶、天花板等木制装饰物瞬间坍塌，劈头盖脸地砸向梁思成和怀中的女儿……”曾经漫步英国康桥的学者们，如今要随时面对“路上不知从哪里来的、还穿着丝袜的女人大腿断肢”。梁再冰还回忆到，有一天楼下窜进来很多日本兵，吵吵嚷嚷，母亲一把拽过我，把扎了几年的辫子剪成了男孩子的样子。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林徽因患上了肺炎，并被这种疾病折磨到去世。恐惧、疾病、命悬一线，都没能打败这些学者，就是因为他们有着为民族保存文化血脉与读书种子的强大信念！不能不说，抗日战争的巨大胜利与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深明大义，以及所做的努力和重大牺牲有着重要的关联。不停地“跑警报”与不间断的上课，躲在防空洞里搞研究……轰炸机下的十年办学壮举，成为历史上无法磨灭的光灿。

有了这样一段与国家共存亡的经历，“北归”就显得更加来之不易。所以当时国民党的“抢救学人”计划才会失败，才会有那么多学者选择留在北平，跟国家在一起。

“大师远去再无大师”，这几个字赫然印在封面最显眼处，语气凄凉而决绝，他们反复叩击着我的心灵。饱经战火洗礼的并非只有我们国家，作者怎会断言“再无大师”？不是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吗，怎能如此泄气？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生命都将远去，但大师们的卓绝贡献和高昂灵魂难道不能很好的浸润我们吗？直到读到《离别》，我才终于明白作者的这一浩叹，乃是无奈中发现的真理。

文革期间，仅北大自杀权威教授就有24名，多的时候每周都有自杀者，戴高帽、阴阳头、喷气式、斗鬼台……这些我有过耳闻但无法想象的变态场景，几乎在每一位大师身上出现。吴晗的养子当时只有7

岁的吴彰后来回忆道：“我永远忘不了他们把爸爸绑跪在烈日下的枯树干上，往他脖子里灌晒得滚烫的沙子。他们抡起皮带抽他，揪他的头发，拧他的耳朵，用各种想得出来的法子侮辱他。爸爸三天两头被拉去游斗，学校要斗，区里要斗，县里要斗，这里要斗，那里也要斗……以后我们听说，爸爸戴着手铐被押到人民医院看病，他满头的白发都被揪光了，还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对于吴氏一家来说，还不仅仅是被侮辱、被殴打和失去人身自由。袁震和吴晗之死给女儿小彦的刺激过大，一度精神失常，未久，小彦以“影响首长安全”的罪名被捕入狱。在狱中，小彦的门牙被狱警打掉，额头上打开了一道口子，整日流血不止，最终被折磨得难以忍受的小彦跳楼自杀。这段疯狂岁月所酝成的人性丧失和人类悲剧，正如邓小平女儿毛毛所作的描述：“北京大学，这所中国最著名的学府，竟然变成了法西斯的集中营，变成了血腥暴徒们施虐的场所。在这里，不知有多少人被冤、被屈、被整、被迫害，不知有多少人在武斗、批斗、刑讯中致残、致死。一位教师不堪受侮辱被虐待，自觉生不如死，竟然一次不成二次，二次不成三次，三次不成四次，跳楼、服药、割腕、卧轨、触电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反复自杀。一位反对聂元梓的学生，被用钉子钉穿膝盖骨、用竹签刺进十指指甲缝、用钳子钳断手的指骨，还把人装进麻袋中从楼梯上往下踢，被毒刑拷打得奄奄一息。原北大校党委书记、校长陆平被用钢丝缠捆着两只手的大拇指，吊在天花板上逼供刑讯，让其承认是‘假党员’、‘叛徒’。著名哲学家冯定也被逼得三次自杀。以上这些，仅是例举。‘文革’期间，在北大，武斗中打死三人，教职员工和学生被迫害致死六十余人，其中包括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著名物理学家饶毓泰等诸多享有盛誉的一级教授。”说是集中营或是渣滓洞毫不为过，唯一不同的是，北大里的冤魂绝大多数是自己选择离开。也许他们与半个世纪前没于昆明湖的王国维一样，感觉到国之不国，青山不在，便抱着“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决心，以身殉道。

诗人穆旦说：“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彗星尚且燃烧后才会消失，穆旦这样百年难遇的大师竟然来不及展示他的全部才华，就陨落于乌云之中。如果他的某个叔伯兄弟也像他一样留在中国大陆，世界上恐怕就不会有那个闻名遐迩的武侠巨匠金庸了。身体南渡的时候，心灵始终在北归的路上，好不容易身体和灵魂合一了，却发现这种合一是那么的多余，多余得竟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普通人——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啊！

“对死亡的恐惧被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所压倒，这个世界太丑陋了，没有人愿意从坟墓中重新站起来。”于是，大师们带着绝望远去，民众们则被绝望笼罩直至今日。但愿大师们在天瞑目，但愿这种绝望禁受烈火煅铸，禁受海啸洗礼，但愿有更多像莫言、屠呦呦这样的大师出现，让国家更康健，青山更雄伟。